9、

我在院中跪了一天一夜，膝盖都肿了。

李修竹让我起来的时候，我站都站不稳，直挺挺地倒了下去。

好在李修竹眼疾手快，接住了我。

李修竹将我抱回了院子，替我上药。

他说我是他的妻子，肌肤相触之事假手于人不好。

他滚烫的掌心搓揉着我的膝盖，我第一次被这样触碰，面上有些发烫。

我知道李修竹有话想问我，可是到底没问出来。

李修竹走之前，还侧头看了我一眼，低声道：“命真如此硬？”

10、

不知不觉间，我在侯府已待一年。

期间，生病只算小事。

被狗追着咬，被疯子拿刀捅，被撞到河里，被从天而降的石头砸中，晚上睡觉被毒虫咬，在树荫下乘凉时树会突然倒塌，喝水莫名其妙被呛，走路时路上突然坍塌出现大坑，在屋中经过书架时，书架也会毫无征兆向我倒来。

但我只是衣角微脏。

按理说我挡得灾越多，柳寻雁就越安全。

可是，柳寻雁的病更重了。

李修竹觉得是我受的灾不够多，于是，他让人打了我板子，又命人放我的血。

我疼得死去活来，夜不能寐。

要是我知道进了侯府要被这样折磨，我死都不会来。

11、

在我奄奄一息时，我终于可以离开长乐侯府了。

离开之际，李修竹都没打算放过我。

他用通红的烙铁在我后背烙上了“柳寻雁”三个字。

他害怕我走后，灾还会找上柳寻雁，所以他欺瞒上天，想让灾难觉得我是柳寻雁。

我拿着李修竹给我的休书，在一个雨天离开了侯府。

他连一把伞都不给我，他说，被雨淋了我就会生病，柳寻雁就又少一道坎儿。

很快我就被淋成了落汤鸡。

背后的伤口因为沾水发了炎，疼得钻心。

我想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李修竹。

我回到家，爹娘还有弟弟都不见了。

我去问街坊邻居，他们说我爹娘他们死了。

我嫁去侯府后李修竹不许我回娘家，也没人告诉我他们死了，我一直以为他们在杀猪。

他们说我爹娘在某个夜里，被闯进家中的匪贼杀死了。

我嚎啕大哭，那些认识我的人不理解我，他们说我爹娘待我并不好，我为何要哭他们？

我骂他们：“你爹娘死了你哭不哭！”

他们生气地走了，说我不识好歹。

我爹娘待我不好吗？

可是我也记得我爹会把我放在肩头给我骑大马，我娘会在天冷时量我的尺寸，然后为我织过冬的衣服。

我爹娘待我好吗？

我弟弟出生后，他们对我确实是差了。

他们会将好吃的都留给弟弟，但是弟弟会分一半给我。

我爹娘不让我上学，让我弟弟上学，我弟弟说等考取了功名我就不用杀猪了，他还教我认字写字。

12、

可是他们现在都死了。

邻居说匪贼杀了人后又放了一把火，将一切烧得干干净净，什么都没留下。

我失了魂魄，来到衙门，击鼓鸣冤。

一声又一声。

一个官差走了出来，“何人在此鸣冤？”




我一身湿漉漉的，走到他跟前，我问道：“我是何老汉的女儿，那个杀猪的何老汉，嫁进侯府那个，官爷你应该知道我。”

官差点点头，我又问道：“杀我爹娘那些匪贼，抓到了吗？在哪？判斩刑了吗？”

那个官差挥挥手，要将我赶走，“去去去！那是匪贼，东抢西抢，哪那么容易抓？现在都不知道跑哪里去了。”

“那你们不找了吗？”

“找不到怎么找？一天天那么多事，你以为只有你家的事啊？”

官差不理我，我就在衙门口击了一天的鼓，反正我也没地可去。

又一次，出来的县令，他被我闹烦了。

他敷衍我，“你爹娘的事，改日再查。”

我不信，赖着不走，反正我没地可去，我就赖在这了，直到杀我家人的凶手被捕。

我日日击鼓，一击就是一整日，也不吃东西，饿得快晕了。

最后，县令实在烦了，说让我进衙门做刽子手，反正我以前是杀猪的，砍头跟砍猪也差不了多少。

他说我有事做了，便不能再烦他了。

我接受了，我在衙门里，和官差在一起，总能抓到那些匪贼，还有份活计。

13、

我又成了京城里第一个做刽子手的姑娘。

我吃了一顿饱饭，和几个汉子一起，他们也是衙门里的刽子手。

我比那些汉子吃得都多。

一个汉子看着我道：“嘿哟！小姑娘，你这是饿了多少天？”

我把米饭扒了个精光，又打了一碗米饭，光吃米饭我也吃得香。

那些汉子也不跟我抢，特意把肉推到我的面前。

“县太爷怎么让一个小姑娘来做刽子手？”

“她以前杀猪的，都差不多。”

一个汉子捏了捏我的手臂，“细皮嫩肉的，有力气砍头吗？”

我在侯府里的一年，被养白了不少，我不用再杀猪，也不用干粗活，我的皮肤渐渐变得细腻，头发变得顺滑，身子也瘦了许多。

我的身上没有了猪骚味，只有花香味。

我也快变成了我想象中的姑娘的样子，可是代价太大了。

又一个汉子问我：“小姑娘，你家是哪的？”

“我没有家了，我爹娘被匪贼杀了。”

他们一下子噤了声，没有再问。

14、

今日，那些汉子带我去刑场，要我看他们砍头。

刚走出衙门门口，我便看见了李修竹。

我讨厌他，假装看不见他，可是他拉住了我，“你一个姑娘家的怎么来这当刽子手？”

我甩开他的手，“那你又在这做什么？”

他好像有些不好意思，抬手摸了摸鼻子，“我来报官，府中进贼了。”

“哦。”

我没再理他，跟着那些汉子走了。

我来到刑场，砍头和砍猪，一样又不一样，砍活生生的人的头更难下手。

我看他们砍犯人。

他们没有让我上去砍，而是安慰我，说那些都是穷凶极恶之人，砍了当为民除害了。

我在衙门睡，那些汉子们专门腾了一间屋让我独住，破破烂烂的我也感激。

我总是看不到县太爷，我不是在刑场就是在去刑场的路上。

我也开始砍头了，我拥有了一把属于自己的鬼头刀，我用它来砍罪人的头。

我的手掌又开始起茧子了，整日风吹日晒，让我的皮肤粗糙，头发干枯，我身上的香气变成了血气和铁锈气。

砍头需要力气，所以我吃得很多，开始变壮了。




24、

我还是没死。

太医说我的心长在左边，刺客刺的是右边，也没有刺中什么要害。

皇帝直夸我是个奇人，还说我护驾有功。

我第一次被九五之尊夸赞，有些飘飘然了，我嘿嘿笑着，半推半就接受了这份功劳。

皇帝给了我一块令牌，说只要我拿着这块令牌，就可以在皇宫中通行无阻，这可是莫大的荣耀。

这日，皇帝召见我。

他问我道：“你那日为何救朕？”

我挠挠头，正义凛然，“皇上是一国之君，天下之主啊！皇上的命自比草民的命重要！草民那时也并未想太多，看见皇上遇刺，下意识就冲了上去，还好将皇上救下了！”

皇帝哈哈大笑。

他时常召见我，次数多了，我也察觉不对了，皇帝总是有意无意问我李修竹的事，我不知道什么是该说的什么是不该说的，于是统统说不知道。

我生怕说错一个字就惹上杀身之祸。

后来，皇帝问我太子有没有去过长乐侯府，我也说不知道，我说我在侯府中一直待在屋内，不曾出去。

我进宫进得多了，也听过一些闲言碎语，不外乎是太子党日渐壮大，想逼皇帝退位，皇帝太长寿了会遭太子恨。

25、

李修竹从不问我和皇帝说了什么，我也不会主动和他说。

我日日去衙门，衙门的人查我爹娘的事查了许久。

汉子们今夜喝酒玩赌，他们见我又来了，便让我去给一个死囚送断头饭。

我将断头饭放到地上。

“怎么是一个小姑娘来？”那个死囚从黑暗中走出。

是一个满脸横肉的男人。

我刚要转身，他突然道：“嘿！我见过你，在长乐侯府。”

我停下了脚步，“你是谁？”

他将手伸进囚服里摸着肚皮，没心没肺笑着，“反正老子明日都要死了，告诉你也无妨，你家就是老子放火烧的。”

我突然疯狂，“你说什么！我爹娘就是你杀的？”

我将手穿过牢门，紧紧抓着他的囚服，生怕一个不注意他就溜走了。

他嘿嘿一笑，整个人靠在牢门上，“你聋啊？老子说老子是放火的，不是杀人的。”

他扯开了我的手，然后蹲下吃断头饭。

一个念头在我的脑中炸开。

我的双腿颤抖，蹲都蹲不下，跌坐在地，“那是谁杀的？你说你在长乐侯府见过我，你去过长乐侯府？我为什么没有印象？你和李修竹是什么关系？”

我用颤抖的声音问了他许多问题。

他用手指扣了一下耳朵，然后将耳屎弹走，“你这小姑娘，问题真多，反正老子作恶多端，快死了，告诉你也算死前积点德了。”

“你爹娘是侯爷亲手杀的，我善的后。”




此时，他低头看见了我，眸底闪过一瞬惊喜。

我与他走了反方向，他身后是花轿子，我知道里头的新娘是柳寻雁。

长乐侯府今日很热闹，可是这热闹和我无关。

我趁深夜，偷偷翻了衙门的案件卷宗。

然后发现，根本没有关于我家的。

他们不是抓不到匪贼，而是根本就没有去管！

甚至连记录都不愿。

18、

我去求了李修竹，我认识的人里，只有他有权有势，他出面的话，衙门一定会查的。

我向他跪下了。

他将我扶起，“我会帮你的。”

然后，他摸了摸我的脸，“那的日子不好过，你回侯府来。”

“我回来做什么？”

“你可以给我做妾，雁儿大度，她不会介意的。”

不，柳寻雁介意的。

我也介意，我不想当李修竹的妾，我的背还隐隐作痛，我没有办法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。

我拒绝他，他便跟我谈条件，“我帮你，你回侯府来，否则，我便不帮你了。”

19、

于是，我又回到了侯府，我明明没有答应做李修竹的妾，可是所有人都把我当成他的妾。

我听见了李修竹和柳寻雁争吵的声音，穿过院子，我第一次听到柳寻雁发出如此大的声音，大到我在这都能听到她说的话。

“你去找她啊！你都那么中意她了还娶我做什么？”

“我也没给她名分，你这又是为何？你已经是我的妻子了！”

“可是你的心不在我这！你嫌我不能跑不能跳！你以为我愿意要这样的身子吗？你要是嫌的话你早说啊！为什么你不说！”

“我没嫌你！”

“你走！”

原来年少情人也会在成亲后吵得急头白脸。

我听到了摔门的声音。

不久，我的房门便被推开了。

李修竹来找我，让我陪他去骑马。

我不愿，但是他说我不陪他的话，就不让衙门继续查了。

我还是同他骑了马。

我第一次骑马，他在我身后，我被风吹得很舒服。

他突然低下头亲了我的脸。

我惊恐道：“你做什么？”

“想亲你，便亲了。”

20、

我与他回到王府，在屋中，他看着我道：“你今日听见我与她争吵了吗？”

“听到了。”

“你可知晓我的心意了？”

我点点头，想打发他，“侯爷，我配不上你，算了吧。”

“哪配不上了？”

我指了指自己的脸，又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身子。

可是李修竹无所谓，“怎么了？你是觉得自己不够漂亮？”

“可是我不在乎，我和你在一起，很自在就够了。”

我反问他，“那你也在背上烙几个字？”

他淡然一笑，“好啊。”

他好像并不害怕。

隔日，他就将后背给我看了，他真的将我的名字烙在了他的背上。

他说这是给我赔罪。

真是个疯子。

可是他这般疯狂的举动让我的心不自觉颤了颤。

李修竹最近很少去柳寻雁那了，他总是喜欢带我出去，他带我参加诗会，带我放风筝，带我乘船。

我第一次体验这些东西，很是新鲜。

我有许许多多的第一次都是李修竹带着我去做的。

李修竹在院中种了一棵树。

“你突然种树做什么？”我问他。

他站起身，将双手递给我，我将他手上的土拍干净。

他眼眸深邃，似有万般柔情，“等这颗树长大了，我们就老了，到时候我们可以在树荫下乘凉。”

我的心被他的话激起一圈圈涟漪，从未有人对我说过如此情意绵绵的话。




15、

李修竹日日来衙门报官，我不知道为什么侯府天天进贼。

我每日都在衙门口正正好好撞见他。

这日，我不用去砍头，想出去逛逛，刚走出衙门，又遇见了李修竹。

他拉住我，“你去哪？”

“去逛逛。”

“我和你一起。”

“你不是来报官的吗？”

“突然不想报了。”

我自顾自走着，他跟在我的身后。

他很奇怪，只要是我多看一眼的东西，他都要买下来。

“你买这么多做什么？”我问他。

“给你，你不是喜欢吗？”

“你怎知我喜欢？”

“因为你多看了几眼。”

直到黄昏，夕阳将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。

我道：“你回去吧，我也回去了。”

“那边新开了一家食肆，我请你。”

我疑惑道：“你不用回去照顾柳寻雁吗？”

李修竹突然愣住，许久，他才恍惚道：“是啊，我还要回去，她在等我，可是，府中没了许多吵闹，有些死气沉沉的，她不喜动，我静静坐在她身旁，觉得自己像死了一样。”

“那就养条狗。”

多大点事。

我头也不回地走了，也没要他的东西。

16、

天亮，柳寻雁来衙门找我。

我将她带到我的破屋子，她一直捂着嘴咳嗽，“咳咳，你就住这吗？咳咳。。。。。。”

我点点头，“凑合吧，你来找我有事吗？”

柳寻雁突然哭了出来，“他梦中喊了你的名字。”

我一脸不解，“谁？”

“侯爷。”

柳寻雁问我：“他是不是日日来找你？”

“他不是来报官的吗？”

“报什么官？”

“府中进贼啊。”

“没有贼，他只是想见你。”

柳寻雁突然站起，低头看着我，“我日日夜夜与他相处，他的心飘到哪去了，我一眼就瞧出来了。”

“我身子弱，喜静，他其实是不喜的，我知道，他只是为了我，也静了。”

“他小时候，是最淘的，追猫抓狗，爬树掏鸟，没有他不敢干的。”

“可是我陪不了他，他与我在一起，只能静静坐着，和你便不同了，你有许多吵闹的事，他最喜吵闹。”

我的心中想着那个可能，“你是说。。。。。。”

“嗯，他中意你的。”

我冷笑一声，“中意我会对我做出这样的事？”

我看着眼前人，便想到身后字，我将气撒在了柳寻雁身上，“你出去！我不想看见你，还有他，让他以后别来烦我！”

我将柳寻雁推了出去，后把门关上。

柳寻雁在门外头道：“我管不住他，你躲着他些吧，就当是可怜我。”

“你有什么好可怜的？千娇万宠，怕是提桶水都没提过，有什么可怜的？”

我说着，便哭泣起来。

我听见外头柳寻雁叹了一声，随后才走。

17、

她走后，我低头看了看自己变壮的身体。

就这样李修竹还喜欢呢？

夜晚，我在那些汉子面前将衣服撩起，给他们看我的后背。

我让他们将我后背上带着那三个字的皮全都用刀剜下来。

那些汉子们不肯，我便又哭又闹，又是撞墙又是上吊，他们才妥协。

我被活生生剜掉了一层皮，痛得我晕了过去。

不过好在摆脱了那三个字。

我在床上修养了许久，当我再次出门时，便撞见了一个迎亲队伍，敲锣打鼓，好不热闹。

新郎骑着高马，胸戴红花，风流倜傥，不是李修竹是谁？